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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作家的文学作品中篇小说失算续三

来源:吉普 时间:2022/10/31

(五)

机会总算是来了。

合作社成立后,农户的土地和农具以入股的形式集中经营,统一调配,发挥了极大的潜力。时令进入初秋,看水稻长势与扬花抽穗的情况,必定是个丰收年。

这边父亲正与大家安装新式打稻机,准备水稻收割时投入使用。陈明岩过来叫到:“振华幺,跟您说个事呃。”

“么的事?”父亲问。

“当然是好事咯。是这样,目前的合作社还只是初级社,下一步要办高级社,就是小社并到大社,进入高级社。乡里要求村级组织做好各方面准备,首先是人才问题,村里初步决定推荐您去参加培训班,到乡里报到,然后集中到大堰垱学习。”陈明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生怕漏掉了重要的内容。

“是好事!是好事!我得准备一下,什么时候去咯,要带些么的东西呃?”父亲高兴得连连发问。

陈明岩告诉父亲,明天上午就动身,带上换洗衣服就行,记得去的时候先到村部打证明。

莫非真的想什么就来什么,父亲想去大堰垱就真的被安排去大堰垱,而且还不是自己私自去,是公派,这可是个美差。父亲想到此自然是意气风发,喜不自胜,心想这次去大堰垱要带个礼物给老李,要好好跟他说说自己想说的话。于是他找出那条藏好的围巾,那是在彭家厂绸缎铺里买的,自己没舍得用,本该上次去梦溪区公所就要送给老李的,可惜老李调走了,这次一定带上,现在天气已进入秋季,冬天也不远了,南方湿冷,北方来的人怕是受不了,到时用的上。

就这样,父亲带着换洗衣服和日常用品,带着那条围巾,一把祖父传下来的老式实木算盘,还有那本《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小册子,同一个乡里的几个热血青年来到了大堰垱。大堰垱镇有规模较大的各种交易所,有农副产品收购站,还有当地著名小吃“垱市锅饺”,用那平底锅煎得焦黄喷香的锅饺,以大号的北方水饺为原料,肉馅特别足,用柴火起锅,滚油煎制,做出来的锅饺外观金黄、外焦里嫩,咬上去又香又脆,满嘴肉香,总是让人垂涎欲滴。

父亲安排好宿舍,向领队打听解放军中队在哪,想去看下中队指导员老李。领队告诉他,这次培训时间为期一周,中间有半天休息可以去,其余时间不能外出。

培训班主要学土地革命理论、合作化道路、农村经营与管理、财务与会计,以及珠算等课程。到了第三天,父亲有点按耐不住的激动,明天就可以去见老李了。下午有节政治课,上课前领队说,请来了一位部队领导来讲课,要大家认真听,做好笔记,领导提问提到谁,谁就要认真回答。父亲拿出本子和钢笔,做好了听课的准备,本子下面压着那本小册子。这时,一个军人大步走进课堂,只见他穿着笔挺的军装,气宇轩昂,父亲一看惊呆了,这不是他早就想见的老李吗!

在大家站起来鼓掌的同时,老李给学员们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下达口令让大家坐下。老李先向大家表示问候,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了“李沂山”三个字,介绍说这是他的名字,来自山东沂蒙山,读完中学,17岁参军,已经有八、九年革命生涯,参加过敌后抗战,打日本佬,打蒋匪军,南下常澧,剿匪反霸,搞土改,办合作社,可算是老革命了。

父亲第一次听到老李的名字,以前还真没问过,只知道他叫老李,哪知道他的名字叫李沂山,这名字还真不错。老李从他的传奇经历讲起,讲到革命的目的和中国的未来。他是政工干部,在部队就是政治教员,上起政治课来驾轻就熟,从历史到现实,一套一套的,学员们听得也很入神。

李沂山首先向学员们通报了澧县剿匪反霸的军事斗争形势,目前澧县的国民党残部及土匪恶霸已基本清剿完成,新生的人民政权得到了保护。同时经过减租退押、镇压反革命运动和伟大的土地改革运动,广大人民群众最充分地发动起来了,人民在政治上、经济上翻身做了主人。

当李沂山提到为什么要进行土地革命问题时,有学员纷纷举手回答“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等等。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土地分给了农民,由个体经营,为什么又要搞合作化呢?”李沂山问道。这下没人举手了,课堂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父亲想举手但又担心没把握准确回答问题。

“没人主动回答吗?好吧,那我就点名了。涔北乡的文振华同志来了吗?请你说说看。”李沂山用眼睛扫了一遍教室。父亲站了起来。李沂山的目光停留在了父亲身上。

父亲望着李沂山说:“对于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但用我老家的现实情况可以说明一下。”父亲接着说道,“我家邻居有一对老人,儿子打鬼子时牺牲了。老人身体不好,分到的田无力耕种。去年有旱情,结果浇灌不及时,幸好有党员组织抢灌,但还是因禾苗干枯减产,收成不到一半。但今年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老人加入了互助组,帮着做一些轻工活,田里的农事大家一起做,目前庄稼长势喜人,丰收不成问题。”

李沂山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鼓励。父亲停顿了一下说:“农民分田后,有的农户家劳力充足但农具不够用,有的则农具齐全而缺乏劳动力,还有譬如种子、肥料等生产成本问题。通过互助合作,可以把这些生产资料归集起来,调剂使用。”

“好!回答得很好。请你坐下。”父亲说完,李沂山大加赞许,学员们也向父亲投来赞赏的目光。“是的,把生产资料归集起来,这就是集约化生产。合作化道路可以改变小农经济带来的一些弊端,是农民共同富裕的现实选择,是农村社会主义集体发展的方向。”

李沂山接着从原始农耕时代讲到人类农业文明,从阶级社会讲到土地所有制,从农村经济发展讲到农业现代化建设,描绘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好未来。

李沂山进一步分析,年底,土地改革基本完成后,为了避免两极分化,发展农业生产力,共产党不失时机地领导农民走上合作化的道路。合作化是指无产阶级取得政权以后,从组织互助合作开始,逐步把个体所有制的小农经济改造为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过程。个体农民作为小私有者,其自发趋势是私有经济;但是,作为劳动者,又可能引导他们走合作的道路。特别是贫农、下中农,存在许多困难,具有互助合作的要求。

李沂山举着手中的资料说,据统计,年每百户农民只有64头大牲畜,50部旧式犁,9.7部水车,6.6辆大车。这表现出很多农民生产要素残缺不全,不能形成有效的生产能力,难以抵御自然灾害的侵害,只有大家互助合作,才能克服困难,有效发展生产。建立社会主义公有制,在农村通过合作化可以实现。这一社会变革过程,亦称农业集体化。

听到这里,有学员提问了,搞集体化以后,农产品收益怎么分配,农民出工怎么记报酬,土改时房子都分到户了,集体的财产又怎么存放和保管,等等一系列问题。

听到学员七嘴八舌的提问,李沂山笑了,作为部队政治指导员,他也参加过县里组织的农村合作化培训班,可以说是“现炒现卖”,便简明扼要地讲述了学员们涉及到的问题。他欣慰地说:“大家总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这次培训班就是要解决这些疑问。你们接下来的课程将重点学习有关合作化道路、农村经营与管理、财务与会计等知识,学成结业后回到乡村,把理论知识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发挥你们的光和热,为家乡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贡献力量。”

学员们听了李沂山的话很受鼓舞,甚至有些群情激动,于是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课程。李沂山向学员们又敬了一个军礼,说声“同志们,再见!”在学员们的目送下,李沂山走出了教室。

父亲迅速走出教室,来到李沂山跟前,“老李,不,李指导员。”父亲显得有些激动,“我原本准备明天去看你的,没想到你今天就来给我们讲课了,真是太好了!”

李沂山说道:“这就是无巧不成书啊,上课之前我看了学员的花名册,有你的名字。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要好好学习,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多为新中国出力。”

怪不得上课时李沂山点名提问了,原来是看到了花名册上父亲的名字。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的,一定的!”接着父亲急切地说,“李指导员,你等下,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等我到宿舍去拿呃。”

李沂山对父亲说:“不用了,还送什么礼物呀,这样不好呃。我要回去了,有机会我们还会见面的。”

李沂山伸出手来与父亲握手道别:“再见了,小文同志!”说完钻进吉普车走了。

又是匆匆一见,匆匆一别,就连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都没来得及送出去。

在接下来的两天培训中,父亲认真听课,做了大量的笔记,如饥似渴地学习理论知识,基础理论和专业科考试均获前三名的好成绩,尤其是珠算大比武一举夺冠。当时的培训班是大堰垱、梦溪和甘溪三区联合举办,父亲在三区比赛中获此殊荣。

父亲从小就会打算盘,打得又快有准,经常得到过长辈们的夸奖。珠算是以算盘为工具进行数字计算的一种工具或方法。“珠算”一词,最早见于汉代《数术记遗》,其中有云:“珠算,控带四时,经纬三才。”

中国传统算盘为上二下五珠,上面一粒表示“5”,下面一粒表示“1”,在用算盘进行计算时采用“五升十进制”,即每一档“满5”时便用一粒上珠表示,每一档满“10”时便向前一档“进1”。依此每一档只要用上一下四珠就够了。

珠算四则运算皆用一套口诀指导拨珠完成。加减法,明代称“上法”和“退法”,其口诀为珠算所特有。乘法所用的“九九”口诀,起源甚早,春秋战国时已在筹算中应用。元代《算学启蒙》载有九归口诀三十六句,与现今通行的口诀大致相同。有了四则口诀,珠算的算法就形成了一个体系,长期沿用了下来,盛行不衰。

父亲玩算盘可谓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比赛有两个项目,一是算式1+2+3……+36=,看谁打得最快,用时最少;二是一道加减乘除算式。在比武中,从报名到预选赛,再到决赛入围,父亲的名次都是遥遥领先。最为精彩的是,在最后的决赛中,居然有两个并列第一。怎么办?经过裁判商议,两个并列第一的选手再加赛一次,决出胜负。

在加赛中,加减乘除算式比赛结果又是不分上下。这时父亲心里不免紧张了一下,但很快又平复心情,淡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算式”比赛,这是最后的冲刺,成败在此一举。这时父亲举手提议,用两把算盘同时演算,左右开弓。裁判问对手是否愿意接受挑战,对手表示愿意接受。

其实,父亲提议同时用两把算盘比赛是冒了风险的,如果对方也掌握了左右开弓的本领,那就有不确定的因素。事已至此,只有赌一把了。比赛剩下“算式”决定性的一环了,在众人的叫好声中,随着一声“预备——计时开始”的口令,两个人的左右手指飞快地落到算盘珠上。只见父亲的双手手指上下翻飞,如影如幻,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如飞沙走石一般。学员们屏着呼吸,瞪大眼睛,生怕耽误了这精彩的一幕。而对手显然技不如人,两手极不协调,手指也没那么灵泛,头上竟冒出汗来。

学员们大声喊道“文振华加油!”、“文振华加油!”就在这喊声中,父亲的双手手指一个收手的动作,飞奔的算盘珠子戛然而止,先于对方举手示意,喊了一声“报告!”只见盘面上“”珠算结果稳稳当当地摆在那里,整个过程只有23秒,打破了其它区此项比赛24秒的记录。

裁判宣布父亲获胜。

现场一片欢腾。

(六)

培训结束后,父亲回到涔北乡,正好赶上全乡干部大会,村级以上干部都参加了,陈明岩作为合作社积极分子也列席了会议。参加培训班的几名学员被邀请出席大会,这些即将投身于农村合作化道路建设的青年才俊在会场站起来亮了一次相,乡领导在会上通报了父亲获得三区培训珠算比赛冠军的消息,赢得了会场人员热烈的掌声。

散会后,陈明岩要看父亲的奖状,父亲从包里拿出折得整整齐齐的奖状慢慢打开,一下子就围上来好多人,都夸父亲厉害,还说打得一把好算盘,定能干一番大事业。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和陈明岩走在水库大堤上,望着碧绿的水面,浮想联翩。

涔北这个小地方,没出什么大人物,但有一处古迹,叫花瓦寺塔,始建于宋代。涔北乡属典型的丘陵地带,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土地不瘠不肥,从事传统农业,种植水稻、棉花,养育着这里的三万人丁。涔北乡集市就座落在涔河的源头,依山傍水,山是涔北境内相对海拔较高的雨观山,水是五十年代沿涔河源头的小溪修筑的蔡家坡水库,也算是山清水秀的地方。

花瓦寺塔是北宋砖塔建筑,属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父亲放眼一望,可见宝塔掩映在松树之间,夕阳之下,仿佛看到了历史的烟云,晚风吹过,那隐隐绰绰的松树像一群挥舞着大刀长茅的人马奔涌而来,仿佛看到了传说中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李自成仓皇败退时的情景。

相传李自成用金蝉脱壳之计,来到了离涔北不远的石门夹山寺隐居为僧。当时在湖北通山县九宫山被地主武装围杀的其实是他的替身。李自成带领他的残部进入涔北地界后就在花瓦寺一带休整。因探听有官兵将从澧州府赶来围剿,李部睡至半夜就传令悄然离开了花瓦寺,向西南方向转移,而一部分妇孺孩子则化妆成当地农民留了下来。等到官兵拂晓前赶来,以为李部仍在寺内,便下令火攻,将花瓦寺一把大火烧毁了。因此至今花瓦寺空有其名,只有塔而没有寺了。

以前涔北一带更有离奇的传说,在涔河边一个山坡叫蔡家坡,住着一蔡姓人家,因害怕留下来的李部残余侵犯蔡家财产,正准备向官府举报,被李部一个化妆的伤兵得知,便召集余部连夜将蔡家上下几口悉数杀害,然后逃走。所以这个叫蔡家坡的地方至今没有一个姓蔡的人。倒是有不少姓李的,大多是杂居在其他姓氏家族之间。相传清末民初时期的李济民,又叫李机敏,因机敏过人,扶正抑邪,惩恶扬善,传为民间佳话。或许这个李机敏就是三百多年前隐匿下来的李自成的后裔。

涔北一带最大的姓是叶姓,出过大地主叶北尚,有良田万顷,家大业大,整个雨观山都是他的,现在的祠堂湾就是叶姓人原先的祠堂所在地。叶北尚是族长,一言九鼎的人物,对族人有生杀舆夺的权力,杀过异姓人,有血案,在土改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还有仙鹤山的李云阶,也是大地主家,整个仙鹤山一带都是李云阶的地盘。后来还有人说,哪里哪里是李云阶的山和地呢。

涔北还有一户大姓,姓段,是红军将领段德昌的亲族,段是红军游击根据地的一个指挥员,因湘鄂苏区的“肃反运动”被错杀。段姓人也有良田豪宅,但段家遵循段德昌的革命意愿,主动把土地分给了穷人,段家成了红军家属。在涔北土改和合作化运动中,段家都是走在群众前面,被树为模范。

叶姓人和段姓人截然不同的命运抉择,在涔北人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振华幺在想什么,您这次培训回来可有大作为了,村里就缺能算会写的人。”看到若有所思的父亲,陈明岩一句话把父亲的思绪从历史烟云拽回到现实中。父亲开心地说:“先回村部报到吧。这次收获不小呃,李沂山李指导员还亲自给我们上课了。”

父亲和陈明岩一路步行,迈着轻快的步伐十多分钟就来到了村部。村支书也刚从乡政府开会回来,正在和贫协主任商量工作。村支书招了下手说道:“振华,来坐,你是珠算冠军啊,为我们蔡家村争光了,为涔北乡争光了。”

父亲谦虚地说:“一点小成绩,算不得么子。我是回来向村委报到的,请书记、主任安排给我事做吧。”

村支书和贫协主任相视一笑,说好啊好啊,现在正是进入高级合作社的大好局面,很多社里的账目需要重新建账,登记造册,让父亲担任高级社的会计。高级社是大社,由十个初级社组成,初级社也就是小社,像杨旮湾的十多户组成的初级社。

陈明岩在一旁夸赞道:“振华幺成了高级社的会计,还管我们杨旮湾呢。”

村支书对陈明岩说:“你的担子也不轻啊,你不仅要把杨旮湾的合作社巩固好,下一步还要和贫协主任一起把其它几个落后的合作社办起来。”听到这里,两个差辈分的年轻人高兴地表示一定好好干。

父亲回到杨旮湾自然也是得到乡邻们的一番夸奖。听说文振汉真的是生病了,已经卧床不起,快不行了。父亲来到屋场西头,文学良见到父亲说,这次病得不一样,人都动不了,总是说“世道变了”,边说边把父亲引到了文振汉的床前。看到病恹恹的文振汉,父亲问道:“振汉哥,这段时间有没有谁来找你搞阶级斗争?”

“唉,这世道变了啊!”文振汉喘息着说,“振华老弟啊,我就快要作古了,已经没有我的路走了。”

文学良在一旁说:“斗过一次,在堂屋里开会,受了风寒,病倒了。”

“世道变了啊,变了……”文振汉咳嗽着,嘟囔着。父亲劝他放宽心,按时吃药,安心养病,随后离开了西屋。

此后没过几天,父亲正在做账,就有人来喊:“文会计,老东家不行了,闭不了眼,叫你去呢。”

父亲快步来到西屋,看到弥留之际的文振汉,眼神无光,见父亲来到床前,启动干瘪的嘴唇,断断续续地说:“房、地,都不要了,我要去了……学良还小,要好生做事。把我埋在对门狮子山上,我要看着……新社会……振华兄弟,我是因病……死的,不是斗争斗的……”文振汉说完慢慢闭上了眼睛。

在场的亲属哭着,喊着……

父亲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人死在面前,忽然感觉到,一个人的死,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阶级,是穷是富,死是庄严的,神圣的。文振汉临终遗言是要告诉人们,他是病死的,不是阶级斗争迫害死的。这是他作为一个地主身份的政治遗言吗?或是为了让他的子女在新社会免受冲击吗?

为此,父亲寻思良久。

就在文振汉死后的一年时间里,杨旮湾接二连三死了三个老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也是病故;一个是马家的老倌子,得浮肿病死了;还有一个就是那个抗日烈士的老父亲,没病没疼,安详地走了。

人固有一死,死人本来是寻常不过的事。人与人之间,虽然有着各种不同的命运际遇,甚至有着政治上或经济上的不公平,但唯有生与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次,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去。然而,父亲自己也想不到,在他的后半生,从六十岁开始,他见证了杨旮湾及蔡家八队许多人的死,比他年纪大的也有,但比他年纪小的更多,其中还有正当风华茂盛的年轻人,都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们死了。

父亲还有一个想不到,他虽然做了公家的事,但终究没能成为公家的人,只留下了一个会打算盘的“文会计”的名号。但更让父亲想不到的是,在他五十八岁的那年得了一个病,以为他也将随杨旮湾及蔡家八队那些死去的人去了。然而,他不但活着,而且活到了八十多,冲九十岁耄耋之年。

这是为什么?

(七)

父亲在一个关键时候卡了壳,没能成为公家的人。那是涔北人民公社成立时,蔡家村的高级社成为大队,杨旮湾的十多户合作社成为第八生产队,简称蔡家八队。父亲当时是高级社的会计,由于业务熟练,工作积极,已经将他的干部转正名额报上去了,尽管刚成立的人民公社要压缩编制,但父亲还是没被刷下,同时党组织也正在吸收他入党。眼看着父亲就要成为公家的人了,杨旮湾的人都说父亲要“吃国家粮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区公所下来了两个人,开始找父亲谈话,问起了父亲在彭家厂当店员时与敌特分子彭家元的接触。父亲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瓜葛,干干净净,便如实做了交代,并表示当时的南下干部李沂山可以作证。说到李沂山,区公所的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还问了与李沂山的一些情况,便说“今天就谈到这里”。父亲被问得云里雾里,有些无可适从了。但他自觉问心无愧,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过了几天,陈明岩到大队部开会,他已是蔡家八队的政治指导员,大队书记找他说,父亲转干的事政审没通过,让他在队上发挥财会作用,开导开导他,为队上做点事。陈明岩对此面有难色,叹息一声说“太可惜了”。

原来,在父亲转干名单报到区公所后,进行了严格的政治审查,甚至到了监狱询问了正在服刑的彭家元。彭说当时有考虑过把父亲拉过去,但终究没有实施,到事发时父亲根本不知情,更谈不上与这件事有瓜葛了。至此,父亲仍在可转干名单之列。可命运弄人,就在一步之遥时,父亲说出了李沂山,那就是玄机,为什么区公所的两个人交换眼神。因为李沂山从部队转业后调到梦溪区公所任副区长,对成立人民公社持不同意见,推行不力,推诿拖拉,正在接受停职反省。李沂山还有一篇未曾公开发表的文章《论社会主义股田制度》,幸好没有公开发表,否则问题就更严重了。当区公所的调查人员回去后,父亲的名单就被划了下来。

这就是命运。

父亲在后来的岁月里,只要大队、生产队有财务方面的问题,都来找他咨询,并尊称为“文会计”,还在一些水利工程项目上担任会计。父亲在自我心态调整中逐渐接受“文会计”这个空头衔,也把人生看得有些淡了,以至于后来的人民公社解体,乡政府的恢复,在他的眼里也是波澜不惊,心无旁骛。

在这期间,杨旮湾及蔡家八队人口大增,从三十几口人发展到七八十口人,而且还没什么人故去,除个别老死的,基本稳定了二十年。这之后就是一个转折点,新生代长大了,姑娘外嫁,小伙外出,加上严苛的计划生育政策,人口逐渐减少。与此同时,生老病死也开始降临到这个安静祥和的村庄。

五十八岁的父亲开始胸部发闷,日益咳嗽起来。一日,父亲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广播通知,乡卫生院到大队部来做免费检查。父亲喊了赵旭东一同去检查,医生告诉父亲过两天去乡卫生院复查,并叮嘱一定要去。赵旭东问医生“我怎样?”医生回答“你不用去”。

这是什么信号?父亲有些担忧了,于是,愈发感觉胸闷,愈发咳嗽。到乡卫生院复查的结果让父亲始料未及,医生说“不排除患有肺结核的可能”,并告诉父亲,治愈的希望还是有的,不医院确诊后再治疗。

结核病属于传染性疾病,可以通过咳嗽或打喷嚏等传播,吃饭夹菜也要单独使用餐具碗筷。这使父亲感到十分担忧。而当杨旮湾及蔡家八队的乡邻得知父亲患结核病的消息后,又一次替他惋惜,唏嘘不已。赵旭东则替他打气,有病要治,借钱也要治,治好了还可以好好的活。

正当父亲为治病犯愁之时,大队部来通知,说政府有免费治疗结核病的政策,要医院检查,如果确诊就可以接受免费治疗。

这是一个好消息。就这样,医院确诊为肺结核。但是能不能得到免费治疗,要看县卫生局和结核病防治所的筛查,医生告诉他回去等通知。

第三天,消息来了!父亲进入免费治疗名单。赵旭东开玩笑说“恭喜你被录取了”。

医院通过住院治疗,病情好转,病菌得到了控制。医生开了一些药,叮嘱父亲回家后按时吃药,慢慢就会恢复了。就在父亲办理出院手续时,医院办公室,有人找他。父亲思忖,会是谁呢?到医院来找他,为什么不来病房呢?一个医生过来说“跟我来,医院办公室”。父亲又开始思忖,今天医生这么客气,不会是自己的病怎么了吧?正想着,父亲随医生走进了办公室,抬头一看,差点没把他吓着了,激动地说:“李,李指导员,是你!”不错,找他的人正是李沂山。李沂山伸出手来与父亲握手,在一旁的院长说,已经不是当年的李指导员了,是县卫生局的领导了。

“什么领导不领导,就想多为群众做点实事。”多年不见,李沂山还是那样高的境界,只是都显岁月沧桑,两鬓斑白了。“我已经退下来了,现在帮着县爱卫办做点事。你的病情我知道,在名单中看到了你的名字,这是个机会,不管怎么说,把病治好才最重要。”

院长接着说,是李书记看到你的名字,建议把你列入第一批免费治疗名单。父亲听到这里,感慨万千,从青春年少认识南下干部李沂山,到年轻时转干未成,又经历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现在已近六十耳顺之年,一路走来坎坷颇多,可谓一把辛酸泪啊。此刻,站在李沂山面前,父亲差点就要哭了。

“来,小文同志,坐下说。”李沂山也有些感叹时光易逝,世事难料。他说,那年第一次见到父亲,就被父亲娴熟的算盘和青年才俊的模样所欣赏,就想把父亲带到革命的路上,可惜出了匪特袭击区公所事件,耽误了父亲的前程。后来在大堰垱培训班名单上看到父亲的名字,他又感到很欣慰,相信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但没想到却因自己停职反省影响了父亲的政审,终未成其之美,这让他内疚了好几年。后来,李沂山调到大堰垱区公所任副区长、区长,一直到撤区并乡,又调到县卫生局担任党委书记,退下来后到县爱卫办做点事,搞搞调研,写点东西。这次有机会参与结核病防治工作,又一次看到了父亲的名字,心里像是刺痛了一下,没曾想父亲的名字会出现在这个名单上,就像是上天安排,让他再一次与这个名字相遇,以自己尚能提出建议的机会,帮一次忙,来弥补自己对父亲的遗憾和歉疚。

李沂山说到这里,父亲真的止不住眼泪流了下来。父亲用手揩拭了一下眼睛,说道:“李书记言重了,谈不上歉疚的,这都是命。年轻时不相信命,但一路走来,还是逃不掉命运的捉弄。”父亲还是很感激李沂山的知遇之恩,感谢这一次的再生之情,表示此生相见无悔矣。父亲忽然想到,当年要送给李沂山的礼物是一条御寒的围巾,希望下次有机会相赠。说到此,李沂山也眼眶湿润了,在场的院长也感慨不已。李沂山嘱咐父亲回去后好生养病,希望健康长命。于是两人握手告别,互道尊重。

父亲回家后吃药养病,身体得以恢复,心态更是超脱,人生几起几落,忙碌了大半生,如今捡回了一条命,从六十岁开始,每一天都是赚的,也该轻松过日子了。父亲精于牌九,开始和邻居打麻将,小赌怡情。杨旮湾及蔡家八队几个同龄的乡邻都为父亲的康复感到意外,以为命不久矣的父亲会先于他们而去,没想到父亲得到免费治疗,病好了,而平常没什么病的人开始一个一个离开了。

特别难以置信的是,张旮嘴的张子寿,张家兄弟“福禄寿喜远”中的“寿”最早去了。论年龄,张子寿比父亲年轻几岁;论经济,张子寿最有条件活下来。他是湘运公司退休职工,有退休金拿,育有一儿一女,儿子顶班,家里还有几亩田,又没什么负担,正是安享晚年的节奏,可偏偏有福之人没寿运,莫非他的八字承受不了这个“寿”的名字?

张家兄弟中,接下来的是“禄”。张子禄育有五子一女,可谓五子登科,虽没有高官厚禄,但也子孙满堂,而且张子禄真的有“禄”,就是有口福,能吃能做。有传言,他在搞“出门工作”即水利建设工地上,起早摸黑地上工,吃晚饭的时候天黑了,有时候伙房打牙祭,有坨坨肉吃,他夹起来放在嘴里嚼,旁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吃,他就说“你们吃肉吞整的,不嚼的啊”,于是他也一个接一个地吞了。这么一个有“禄”的人也去了,享年只有六十多岁。

张家的老四“喜”,家有喜事,多好,四女两男,喜事连连。张子喜在大队加工厂做过事,会玩柴油机。当时二女儿高中毕业,他找到大队书记,让女儿去蔡家小学当老师,居然成了。大女儿是民兵排长,还背过步枪回家,英姿飒爽,不爱红装爱武装。小女儿不仅漂亮,还聪明伶俐,有驻村干部推荐她去乡邮政上班了。儿子身体好,做起事来有劲。张子喜去的也早,也就五十多岁吧。

还有张家老五“远”——张子远也是儿女满堂,女儿漂亮,嫁的也好,可以颐养天年吧,但也就六十多岁走了。张子远会讲故事,特别喜欢讲李机敏的故事,说李机敏在涔北地区机敏过人。有一次,一个富人家诬告隔壁穷人家偷了他家的牛,官司打到县衙,出钱要李机敏给他当证人。当时是炎热的夏天,那个富人到李机敏家,看到李机敏翻穿着羊皮袄,在家里还打着伞。结果在县衙过堂时,李机敏反而说那个富人喜欢说谎。富人说从不说谎。李机敏就让他说到他家看到了什么穿者打扮。富人说李机敏翻穿羊皮袄,还打着油纸伞。李机敏对县令说,这人谎话连篇,哪有大热天翻穿羊皮袄,打着油纸伞的。县令一拍惊堂木,大喊道:“大胆刁民,竟敢在衙堂上说谎,诬告他人,给我打二十大板。”你看,这么会讲故事的人也走了。

张家兄弟最后走的是老大“福”——张子福自己没有亲生的子嗣,过继老五的大儿子顶了班,从武钢退休后回到老家安度晚年,整天拿着一个拐杖,走在蔡家八队的田坎上,看看过去张家的水田旱地。尽管当年父亲没有和他一起去武钢,但看到父亲安逸地打麻将,他是羡慕得不得了。就这个曾经与父亲一同分田抓阄的同龄人,拿着退休金的“福哥”也走了。

还有山东老兵赵旭东,撇下田晓英,不到七十岁走了。陈明岩也是得了肺结核,六十多岁不治而亡;他和父亲一样也是肺结核,为什么他没治好呢?谢旮嘴的“大脚板”走了,就连当过兵的谢家老二,比父亲小得多,也走了。陆旮湾的叶正陆和叶发清父子都走了,叶发清不到五十岁吧,走得太早了。

张旮嘴的石匠李宽林,与我家还有点沾亲,是上门女婿,他的岳母姓黄,和我祖母一个姓,我叫她伯母,叫李宽林为宽林哥。在大队搞水利建设的时候,看到他凿过石头,用凿好的石块砌水渠。那时他还帮别人凿磨子,是个手艺人,但后来有了机器磨面,很少有人凿磨子了,李宽林的手艺也就渐渐排不上用场了。他家儿女也好,女儿漂亮,身材好,儿子当兵升了军官。这样还算年轻的人也走了。

还有赵旭东的大儿子,生前在蔡家坡半边街开烧饼铺;张子禄的小儿子死时还年轻力壮;张子远的二儿子在涔北乡集镇上做生意,青年时还学过打书匠(澧州大鼓),这些晚辈算是英年早逝了。他们走的时候还这么年轻,真正的黑发人送白发人啊。

还有文学良的二儿子叫二喜,还不到十八岁,白天还在做事,不知道什么缘故就喝农药死了,抬到乡卫生院抢救,医生压了压胸,翻开眼睛看了看,摇了摇头说“已经死了”。家里临时买了一副白木棺材,没有发丧,悄无声息地连夜送上了山。

父亲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先他而去,想想自己虽也是满堂儿女,但终究没有他们的优越条件,没有退休金,靠子女赡养,打点小牌。为什么有钱的无福消受,早离人世,而自己那样条件一般的,拖着病恹恹的身躯,守着黑漆漆的棺材,留着一把祖父传下来的木制算盘,看着屋前疯长的腊梅和金银花,还怡然自得地、艰难地活着,活着。

前年,医院做了个检查,胸透显示,半边肺部已干枯,也许是干枯的肺部把病菌都枯死了吧。

让我无法释怀的是,有一年我回老家看望父亲的时候,父亲拿出了那条围巾,说道:“李沂山也走了,连这个礼物都没送出去,拿着还有什么用呢?”

在父亲看来,这就是命吧,命里注定的富贵与劫数,谁又能逃得过呢。

年7月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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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文雕龙,真名文翊,书名文学力,六十年代末生人,原籍湖南澧县,现居长沙。科普作家,资深媒体人,当过兵,教过书,历任澧县电视台记者、湖南工人报记者编辑、湖南经济报副总编辑等职,现为《粮食科技经济》杂志执行总编辑,湖南省科普作家协会会员。长期从事新闻采访与写作,偶有散文诗歌流于笔端,近年开始小说创作,此中篇为处女作,以期得到文学大家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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