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人类不再是世界的主宰。
气温骤降，卫星不断坠落，人类大面积死亡。
幸存的人类，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苟延残喘。
一
黎城。
天空渐暗，灯火照亮皑皑白雪，照不亮远处的无尽黑暗，像迷途的深渊，找不到出路。
汤一程把头缩在兜帽里走进一家点着油灯的低矮门店，伸出带着厚厚手套的手，隐秘地在老板面前比了个手势。老板看他一眼，脑袋微点放他进去了。
穿过一条点着许多盏油灯的长长甬道，汤一程来到一个空旷的洞穴。洞穴里灯火通明，私拉乱接现象严重，一看就是寒冬纪元以后私挖的御寒洞。大大小小的摊位上，人潮涌动，但大家都很克制自己的声音。汤一程认真地把兜帽往上拨了两下，确认自己的脸缩在阴影里，才低下头朝自己的目的地挤去。
他没去搭理一路挤过人群身后传来的咒骂声，他知道，自己没有在洞穴里生存的资本，但只要找到他，那就有了。
“站住，”汤一程的身后传来粗犷的声音。他脚下一顿，继续低着头往前走。
“嘭”
短促而尖锐的破空声戛然而止——
汤一程浑身颤抖却不敢动弹，那是他曾经听的厌烦而今却再不想听到的声音——枪声。
“叫你呢！”
“聋啦？”
一只枪管抵在汤一程的后脑勺上，“举起双手，慢慢转过来。”
汤一程战战兢兢地照做，然后抬头——
“让你抬头了吗？”面前的人一枪托砸在汤一程的脑袋上，砸地嗡嗡作响，险些晕倒。但他还是看到了些什么——军大衣、大檐帽、还有……
是城防军的人，汤一程心里一沉。
“你来这干什么？”军人的枪用力抵着他的脑门，抽了口烟，吐出的眼圈弥漫在汤一程的眼前、鼻尖，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味道。如果不是枪抵在他的脑门上，他一定趁机多吸两口这诱人的烟味。
“我，我来找我的朋友。”汤一程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颤抖。
“你这种蟑螂，在这还有朋友？”军人嘲讽了一句，“该不会是——”他拉开保险栓，握紧手中的枪。
一瓶小罐啤酒从不知名的地方迅速飞过，精准砸中抵在汤一程脑门上的枪。
“谁？！”军人一把拉过汤一程挡在胸前。
“如果你再吓唬他的话，我就一枪打爆你的脑袋。”来人语气轻松，又扔过来一罐啤酒。汤一程趁着军人去接酒的时候，挣脱了他的手臂，顾不及管自己一身的冷汗，快走两步，靠近对方。
“哥，你回来了。”汤一程惊喜道。
“昨晚就回来了，没时间看咱妈，待会就去。”李飞笑着说，也递给他一罐啤酒。
“飞哥，你哪来的小废物？”军人一边捡枪，一边嘲讽。
“滚。”李飞理也不理，扭头走了，汤一程赶紧跟上。
李飞的摊位上摆着许多皮毛饰品，大小不一，但大多是白色的，包包、帽子、手套，等等，看的汤一程眼花缭乱。
李飞是个荒野猎人。寒冬纪元以来，城外的生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普通人再也不能在大地上肆意游荡，人类渐渐失去了生物链顶端的位置。而荒野猎，就是能够在荒野上生存和捕猎的人，他们大多是退役的特种兵、天赋异禀的大力士，或者是寒冬纪元以后出生的更适应自然环境的新人类中的天之骄子，是人类困境挣扎下的先锋军。
汤一程要办的事，除了找李飞，他想不出第二个人来，但李飞没有答应汤一程的请求。汤一程的女友林诺，不久前接到了远在山城的爷爷的电话。得知爷爷命不久矣，林诺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人带她前往山城。为此，她把爷爷留给她的巨额遗产都许出去了，只要能见到爷爷。
但没人答应她。
山城离黎城足有二百公里。寒冬纪元以前，那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情。但现在，除了军队，没人去的了那么远的地方，那不是去赚钱，那是去送死。无奈之下，林诺求到了汤一程的头上，寄希望于男友能给她找一个有力的队友。
“哥，我都答应小诺了。”汤一程苦苦哀求。
“她愿意去死让她自己去，我不同意，也不会陪你去。”李飞破口大骂，“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出去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
李飞越说越生气，猛的脱下衣服。映入眼帘的是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汤一程吓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默默地喝起啤酒。李飞以为他妥协了，又穿上衣服，伸出手想要安抚他。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性，看见自己这一身伤，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出去的。
没想到汤一程猛地站了起来，手中易拉罐重重一摔，大声道，
“飞哥，这一趟我必须去。”
“我受够了睡在地下室里，夜里冻醒了，透过天窗羡慕别人的生活；受够了我妈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地活着；受够了林诺每次安慰我，说的都是一样的话，生活会变好的。”汤一程狠狠的吐了口唾沫，“我去他妈的吧，除了我自己，谁管我的死活？”
“这是我，我们，唯一的机会，如果你不陪我去，我就找别人。”
汤一程用力抹了把嘴吧，转身离去。
他笃定飞哥会陪着他去。从小到大，飞哥都是这么依着他的，这次也不例外。所以当城防军在地下甬道发现他，把枪抵在他脑袋上恐吓擅自出城者死的时候，哪怕裤裆里湿了一小半，他也没有退缩。
果然，飞哥来了。
汤一程可没有林诺从黯淡到发亮的惊喜目光，也没有林诺嘘寒问暖的口吻。这不过是他从小玩惯了的把戏，只是这次赌的大了点而已。他心里暗暗地想，偷偷塞了张纸巾进裤裆，湿了，怪难受的。
二
要是能从来，我要选李白。
汤一程坐在高速旋转的车子里，死死抱着林诺，脑子里却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不会带着林诺出来送死。
几分钟前，他们的车子在雪地上抛锚了。飞哥扔给他一把枪，让他负责警戒，自己钻进车底修车。
步枪入手一沉，汤一程差点没拿住它。
在车里尚不觉得有什么，一下了车，便发觉四周静的可怕。所有的东西都被白雪覆盖，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样汤一程熟悉的事物。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寒冬纪元以前，那时候，道路上常常发生拥堵，大家口水飞溅地骂娘。但恍惚间，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愣着干嘛？小心警戒。”李飞从车底钻出来，小声吼了一句。
“哦哦哦”，汤一程抬起枪，四处张望，他根本就不知道警戒的时候要干嘛。
远处传来几声嚎叫，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电视里，他看到过那些寒冬纪元后突然出现的庞大生物，凶狠而狰狞的可怕。
“呜——”
似是听见了那几声嚎叫，近处竟有兽类应和。
汤一程有些慌，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快速靠近了一个小雪堆，蹲下来，探出脑袋小心地张望着，丝毫没注意到他离车子远了许多。
他把枪架在小雪堆上，架稳了，眯着眼看着远处。
嚎叫声在近处此起彼伏，充斥着汤一程的耳朵，让他有种置身丛林，群狼环伺的错觉。他看见不远处的雪堆动了动，一只巨大的兽类翻了个身子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它一边玩耍，一边朝汤一程所在的地方靠近。
但靠近的速度很慢，汤一程没有发现。他只顾着紧张，没有发现两者距离的缩短。突然，巨兽开始奔跑，雪白的身子急速前进，汤一程甚至看清了它龇牙咧嘴的脸——
“突，突突突……”
汤一程一下没握紧枪托，没头没脑地打了一梭子子弹。
李飞“唰”的一下从车底钻出来，“干什么？”李飞骂了一句。
“它，它们……”汤一程还没从开枪的感觉里走出来，头都没回。
“你他娘的想死别带着我，赶紧走。”李飞迅速收拾好东西，兔子般钻进车里发动了车。
汤一程紧张坏了，一把抓住枪就想走，却没抓动，反而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雪地里。几匹雪狼和那不知名的兽类愈发靠近。原来那架枪的雪堆下是几团盘根错节的枯枝，那一梭子子弹的力量正好把枪托嵌进了枯枝的缝隙里，卡的死死的。汤一程扒开雪堆才发现自己蠢的像头驴。
他开始用力地扒拉那些枯枝，想扩大缝隙把枪拿出来。
但，一只雪狼蹿了上来，一口咬在了枪身上，咬的枪声“嘎嘎”作响。汤一程亡魂大冒，一脚踹在狼头上，翻身就跑。几匹雪狼围上来，死死盯着他。
“嘭——”
“嘭嘭——”
枪声乍响，几头狼应声倒下。
李飞快走两步，拽起汤一程往吉普车跑去。林诺适时地打开车门，李飞一脚把他踹了进去。车子很快启动，汤一程还没来得及好好喘上两口气，就听见李飞紧张的声音，
“抓稳了。”
林诺惊恐地回头，一只小山大小的巨兽，四肢抽搐般紧跟在斜后方。他们的车并不能拉开和它的距离。前方道路崎岖，李飞并不知道路况，但现在也只能一股脑地踩死了油门往前开。
巨兽跑上一个小土堆，纵身一跃扑了上来。
“抓紧——”李飞猛转方向盘，企图躲过巨兽的奋力一扑。
汤一程闭上眼睛，想起他们离开山城的那一天，黎城像一座孤岛，悬浮在旷野之上。他猛地睁开眼，抢过身边的枪，一枪托打碎了老吉普的后车窗，探出上半身对着怪兽疯狂射击。但高速移动之下，他就像个人体描边大师，射出去的子弹只能听个响，偶有几颗子弹射中，也嵌在怪兽厚厚的皮毛上，除了激怒它没有任何作用。
“吼”白色怪兽一爪子扒在了吉普车上，扒的车子前头抬起。
“突，突突突突突突……”
汤一程一边吼叫一边疯狂地倾泻子弹，近距离之下，十有八九都打在怪兽的脑门上，打的它吃痛放手，车子得以继续前行。
“白痴，荒兽的弱点在肚子上，不在脑门上，社区宣传的知识你TM都记屁股上了？”李飞一边猛踩油门一边骂。
“我来！”林诺一把拽住汤一程，夺过他手里的步枪，填上子弹，探出身子开始向荒兽射击。左一梭子，右一梭子，虽然手忙脚乱，但确确实实把两者之间的距离拉远了，转过一个弯，便再不见荒兽的影子。
“看见了吗？我把它打跑了。”林诺探着身子大喊。
“汤汤，你这妹子比你牛逼啊！”李飞也是刀尖上舔血般的人物，笑着给林诺比大拇指。汤一程不服气，正要辩解。
“嘭——”
一只白色巨兽从路边不高的山崖上跳了下来，就落在车子的车头上，拍的车头朝下，空中翻滚斜斜飞了出去。车子很快落地，林诺半个身子本就在外边，现在整个人都摔在雪地里，生死不知。李飞头顶倒悬，似乎极为幸运地没受什么大伤，正极力拉开自己的安全带想爬出来。汤一程呢？他从车窗直接飞了出去，摔向山壁，又重重砸在一颗凸起的尖锐石头上，刺地他大口喘气却爬不起来。
他要爬起来，不然飞哥和林诺就……
白色巨兽从不远处渐渐走近，汤一程看到它狰狞的脸和浓稠的口水。
他摸向衣兜，出城前，李飞告诉他，要是出现什么生死有命的场景，就用这个，他可不想死了还变成怪兽的粪便。他看到巨兽没有管他，径直走向飞哥，伸出爪子拨动车子，好方便它把飞哥拽出来。
三
荒兽伸出两只爪子把车子掰正，伸出舌头在车窗处舔舐着李飞的脸颊、手臂，舌头上的倒刺刮的李飞鲜血淋漓，但他紧咬着牙齿没有出声，惨叫只会激发怪兽的进食兴趣，相反，若是猎物没有发出哀嚎，它们便会兴致缺缺，甚至放弃进食。
不远处，汤一程和李飞一样，紧咬着后槽牙没有出声。尖锐的石块穿透了厚厚的衣服，扎在他的腹腔上。他感觉全身无力，低温让他的血液很快就凝结成了冰块。他从内兜里掏出一颗黑色物体，这有点像是旧时代的手榴弹，只要粘在野兽的皮毛上，就再也摆脱不了，再过几十秒，“嘭”地一声，野兽就会变成一堆碎肉。这是李飞说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透着怀念，好像他用过似的。这是军方刚刚研发不久的新式武器，李飞费了大力气才搞到手。
汤一程一瘸一拐地靠近荒兽，没发出丝毫声音。李飞发现了汤一程手里拿着的东西，给了他一个眼神，几十年的兄弟让两人有了高度默契。李飞忍着剧痛，右脚悄悄踩向油门——
三！
二！
一！
李飞一脚油门踩下，汤一程抬手把手里的东西用力丢了出去，那玩意在空中画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啪嗒”一声黏在怪兽的脖颈上。他开始奔跑，在不远处抱起林诺迅速上车扬长而去。
“吼”
后视镜里，荒兽正对着山壁磨蹭自己脖颈上的黑色小球。磨的山壁阵阵颤动，野兽的直觉总是精准地可怕。汤一程劫后余生，喘着粗气想。
“嘭”地一声，山崖塌了，大地上发出几声颤抖。
兄弟俩相视一眼，无声大笑。
“飞哥，你说，我是不是也能当个猎人了。”汤一程问。
“那是，哥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谁单枪匹马把一只荒兽给干趴下了。”李飞适时地捧哏，“这事咱们能吹一辈子。”
“哥，就这么说定了，这趟回去我就跟你混了，我妈终于能换个地住了。”汤一程越说越兴奋，一巴掌拍在李飞的肩膀上。
“唉哟——疼，疼疼疼。小兔崽子，哥没死在荒兽手里，要死你手里了。”
汤一程赶紧放开，扭头关心林诺去了。
“沙…沙沙…”
车载收音机忽然有了声音。
“下面是山城特别消息：距山城五十公里处发现兽潮，请所有军队和荒野猎人迅速回城，城门将于5月28日下午3点关闭。下面是山城特别消息：距山城五十……”
哥俩对视一眼，李飞默默加速。他知道，距离山城已经不远了。
后面的路显得意外的安静，林诺也在不久之后幽幽醒来。听完李飞的讲述，钻进汤一程的怀里哭个不停，她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把她丢在那里也再正常不过。那些生死关头生离死别的故事，早在寒冬纪元刚刚到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得厌烦。
汤一程抱着林诺，轻声安慰她。李飞提着耳朵听见了几句。
“没事的，诺诺，相信我，我一定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可没多久，汤一程就背弃了他的诺言。
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抵达了山城，一伙人混在返城人群的中间，显得尤为凄惨。李飞手臂上的血肉被荒兽舔去一小半，早就开不了车，生生白骨吓地给他包扎的林诺痛哭不已。汤一程的腹腔被石尖刺破，点点鲜血溢出纱布，若不及时就医，怕是要先林诺的爷爷去了。
如果说黎城像一座孤岛，那么山城一座雕刻在山峦之间的佛陀。城外原先的大桥，被低温冻馁断裂，白雪覆盖在断崖上，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只有一座窄窄的铁桥，仅容寥寥数人并排通过。
人群突然开始骚动，显然有眼尖的人看见了什么。汤一程回头望去，不远处有个小雪堆不断靠近，他现在知道了，那是一只奔跑的荒兽。这个时候聚集在城外的显然都是老手，他们各自为阵，散开了去，静静地观望。
“汤汤，好像有什么不对。”李飞说。
“它是冲我们来的。”林诺的声音有些尖锐而惊恐。
那只荒兽对散落在各处的人不为所动，直勾勾地朝着汤一程所在的地方冲来。很快，汤一程就看清楚了它的样子。它的脖颈处有一块巨大的焦黑，本就巨大的嘴巴现在咧到了脑门上，若是凑近了看，一定能看到那淋漓的血肉。
是它！它竟然没死！
“汤汤，快跑！”李飞疾声大呼。
汤一程一脚踩在油门上，老式吉普发出阵阵哀鸣，“呜”的一声蹿了出去。荒兽在车后发足狂奔，离车子越来越近，也离城墙越来越近，仇恨冲昏了它的头脑，城墙的远程武器一旦锁定，就会将它击杀。但平原之上，他们根本就甩不开这只发狂的荒兽，怕是在炮弹发射之前就要葬身兽肚。
没人帮他们。
散落在平原上的人类每一个都站在自己的阵营里，沉默地看着汤一程三人被荒兽追杀。宁愿让开车道也绝不发一枪一炮吸引荒兽的注意力。末日之下，生存才是第一要务，这是寒冬纪元人类的共识。
荒兽的爪子又一次即将搭上他们的老式吉普。这一次，既没有城防军的新式武器，也没有李汤兄弟的其利断金，有的，只是汤一程的一腔孤勇。
“你来开。”汤一程说。
“什么？”李飞没有听清。
汤一程一把抓过李飞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推开车门猛的蹿了出去，一连串很是狼狈的翻滚以后，汤一程站了起来。没来得及拍掉身上的雪，荒兽一爪子拍在汤一程身边，扬起一阵雪尘。
“来啊！”汤一程左冲右突，抓起地上的雪块砸向荒兽。
“汤汤，快跑——”林诺凄厉的呼喊越来越远。汤一程在亡命奔逃中瞥见他们的车子以极快的速度越过铁桥……他艰难转身，壮起胆子直视那只追了他们一路的怪兽。怪兽喘着粗气，一把将汤一程攥在爪子里，把玩了一阵，好像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将他高高抛起，张嘴等着落下——
汤一程好像听见什么都听不见了，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远处，是安静看着这一切的人类，和被雪崩驱赶着逃亡的兽群。
山城有如佛陀，静静看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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